审美非主流 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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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良中心】1.长安

前一版时间上不对,项羽死在十二月,应该是冬天。

三修,角色死亡有,卫庄韩王成设定

卫良/刘萧韩


长安

(一) 

刘邦最终决定迁都。

事前拖了许久,也问过了许多人,最后小心地问过张良。成信侯面上浅笑着,仔细看还有个小小的梨涡,无论对着谁同样都是这副不会生气的面孔。他耐心地为他的陛下分析了一下眼下的形式,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霸王的终结仿佛仍在眼前,而韩信承于西楚。六国余息尚存,关中守得金城千里,攻可出而退可守,理当从娄敬之言。

刘邦想了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决定将一切交予萧大人。“那便如先生所言。”他又仔细地想了想,偏着头看着张良。张先生面上修长的睫毛遮住在眼睛上,刘邦看不清他的神思,莫名生出些不安感。“还请先生赐名。”他尴尬地笑了起来。 张良端举着热茶捧在手心,面上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温和的面容如逐渐淡去晕开,苍白得快要隐匿在水雾当中。“万年长安,本就是不错的,不如沿用吧。”刘邦为他披上外衣,捶着腿站了起来,说那行,就还叫长安吧。我这就去找萧大人合计合计建宫事宜,先生以为呢。

张良他没有抬头看着他的汉王,反而垂着头吹了吹热茶,面容倒映在水中,但茶水是昏暗的黄,他的倒影自然也是。 “萧相办事一向稳妥,陛下大可放心。”

刘邦附和了一声,转生欲离开,张良见了终于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了桌案上,起身去送他。汉王走到门前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他总觉得张良近日有些心不在焉,又仿佛随时要远离尘世而去,哪怕身在他手边,也是看不真切的。他想起乌江畔的那人得不甘,心总归是有些慌乱的。

“陛下可还有事?”张良看了一眼拉住自己的手,声音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 “子房可是有心事?”张良一时顿住,幸而瞬间的僵硬并没有被眼前的人所察觉,微微偏过头,奇怪刘邦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先生可是可惜天下叫我这样的人得了?”刘邦说得轻巧,完全叫人听不出抱怨或是责备的意味,反而像个得不到嘉奖的孩子。张良掩着唇笑得咳了咳,“陛下想到哪里去了,”他将双手交叠在身前,朝着刘邦深深一拜。“这话于良说一说倒是无妨,只是万勿对他人这样说,”

“我当然知道,”刘邦慌忙将他扶起,“只是对子房一人如此,先生不要见怪。”说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用的词可对?” 张良点了点头,“多谢陛下好意,”他又鞠躬,“迁都要早做准备,冬日不好再开工动土,还请萧相早做准备才是。”他言尽于此,此前在他亦于新政主持过诸多事宜,对寒风里的艰辛格外明晰。再抬头见刘邦半倚在门上,张良一抬眼,望到身前的人影一片昏暗,他忽而恍惚起来。 刘邦缓缓转过身,沐浴在冬日的冷淡的阳光下吹着冷风。他的轮廓是一圈耀眼的金色,张良看着他稳健的身影,开始觉得有些刺眼,不由得抬起衣袖想要遮一遮。 刘邦一边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望了望他,摆了摆手让他回去。张良只好笑着颔首,目送他的陛下离去。

他曾无数次在梦里看到这样的场景。 偏西的日头洒下冰冷的日辉来,那人站在中庭高大的树前,也是这样背着光,缓缓转头倚靠在树木下朝他望来。 他想喊他的名字,走上前去,但在梦里一个字也喊不出来,脚下像是被什么缠住了一样,迈也迈不开不乏,直接绊倒在光洁的冰面上,也没有跌落的痛感。 那人只是那样站在树下,眼前还飘着些雪,他缩在阴暗的屋子中,中间不过隔了一道余辉,却是怎样追逐却都是到不了的地方。那人连同树影一同淡去,他缩在阴暗的屋子里,一抬眼便会醒过来。

后来他索性不再动了,那人才驻留在他的视线当中,始终不曾离开。 张良自嘲地笑了笑,几步跨到中庭当中,仰头感受着冷风里的暖意。

“子房”,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和着风唤他,而他坐进树荫里,伸手张开了手掌,隔着疏影感受着指尖的点点暖意,“我们好久没回阳翟了。” 他这样说着,也不过说说罢了。

(二) 

都说能左右世间的人,皆有先祖神明庇佑。霸王一人身陨而封五侯,世代萌阴,刘邦骂了他许多年,见到被拼凑起的尸身时也沉默了许久,挥挥手命人缝了起来,冬日里尸首不腐,仍是鲜活的样子,便草草葬了。 军中将士感受不到这种上位者独有的孤寂感,整座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喧嚣中。栎阳乃是秦国故都,尽管已经失去天子庇佑近乎一百五十年,这座城依旧不失它的繁华,更逢汉军庆功,到处都是吵嚷的人群。张良习惯了随时从号角中惊醒,却不能适应这样车水马龙的热闹。彼时漫天的火光伴着锣鼓声下他尚能勉强入眠,如今淹没在炮仗和喧嚣中,反而烦得他连眼都闭不上。 张良蒙着头把自己捂在被子中,封闭地快要喘不上气。

萧何忽然造访,让他不得不从窒息中解脱出来。张良端着一盏灯,披着袍子瑟缩地替他开门。 “先生这是已经睡下了吗?”萧何难为情低看着他,以为自己惊扰了这人的好眠。张良抱恙许久,军中的人都尽量克制着不去打扰他。

“倒也没什么事情,”萧何说只是王上定下了长乐宫的事宜,同将军们聚在一起喝酒。自从得胜后已经几日没见到先生了,想着先生若是还没休息,不如一起去热闹热闹。他说着连忙摆摆手,说到底打扰了,若是不舒服... “哪里的话”张良一面听着一面拿起外衣,浅笑着说也好,本就睡不着。

萧大人坐在案前等他,随意环顾四周,扫过桌案上的竹简和图纸。张良自幼精通易学礼法,少年又入儒家求学多年,身旁不少文绢皆是些他看不懂的东西。萧何见怪不怪,只觉得有些亲切感,好像也曾翻看过面前的地阵。他无意间撇过里侧,余光下床榻旁的日常之物悉数不见,似乎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一转眼,张良已穿戴整齐后自屏风后步出,对着萧何颔首道,大人我们走吧。

萧何将自己的因为留在心里,并不开口。张良从始至终都与他们不同的,营中人对他的格外敬重,即便没有刘邦的吩咐,也甚少过问旁的事。

一入帐,刘邦立刻放下手中的酒樽来迎人。他不过是随口说说,惊讶萧何真能将张良请来。几位将军也都站了起来,张良落座在刘邦身侧,难得与营中将士一同饮酒,更是少见的豪饮。平日里张先生烹茶饮水,旁人避之不及,如今一一敬过众人,自然被劝着多喝了两杯。刘邦连忙拦下樊哙,说你们差不多得了,什么德行。张良半扶着他得肩摆了摆手,说不碍事得,难得放纵一回。刘邦狐疑地将人拖回坐上,张良却直接拿起案上得银壶灌了下去,西域的葡萄酒混杂着黄酒最是熏人,他连眼都不眨一下,抹了抹唇,目光中仍是清明的。 “如何?”他笑着问。 刘邦被彻底吓得清醒了,夺过酒壶扔到一旁,为他罩上一层裘衣,叫又萧何带着樊哙夏侯婴他们自己去喝。张良明明清醒得很,依旧顺着他的意思安静地坐在了角落中,“王上让良来宴席,又不让良上席,难不成是特地叫良过来看别人热闹吗?”他背后是用厚重的毡毯围起的帐子,时不时灌进些风来。

“这不是怕你喝伤到嘛,”刘邦抱怨着把他往里挪了挪,说早知道不让你来了。张良笑着望向他的王,面上后知后觉地开始泛红起来。“良刚好有事想与王上说。” “嗯,你说吧,我听着。”刘邦将自己的桌案往回拉一些,坐在张良身旁看着帐内吵嚷的嬉闹,径自继续着未结束的晚宴。

“我想...回阳翟。”

刘邦举着羊腿的手臂还举在半空中,一时之间愣了神。他嚼着口中尚存的食物,将手上放了下来,随意在身上抹了抹。“这是...这是干嘛呀?”刘邦生硬地挤出笑脸来,“长乐宫这都...”张良拉过他无处安放的手摆放回身侧,知道刘邦定是误解了他的意思。 “陛下误会了,我只是想趁着无事回去看一看,很快就回来。”

“早说嘛,”刘邦舒了一口气,双手拍了拍,“我找人送你去,早去早回。” “不用麻烦了,”张良摇了摇头,“我想自己回去。” “这有什么麻不麻烦的。再说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怎么行。”

“陛下是忘了良之前也时常一个人来回吗?”张良口气像是早已作了决定,并不是酒醉的临时起意。“并不远,用不上几日。”他的面上有些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刘邦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赖了半天,说了一大通那时候不是没条件嘛一类的,也找不出什么能让他改变主意的理由。没几时张良面上越来越红,像是后劲反了上来,站起来透了口气,又从旁的案上倒了一杯清酒饮了去,说着便要告辞了。

那是他在栎阳睡得最深的一夜,起身时已经是晌午了。刘邦苦恼地扶着额头说他怎么真的要走,再看着张良将打包好的木匣搬到了自己的营帐中,格外地后悔,“我还以为只是随便说说。” 萧何帮他接过了木匣,捧起来并不重,晃起来还有些清脆的碰撞声,他想大概是旧书。“先生不多带些人吗?”

“不了,”张良偏着头看了眼窗外,“长安城有劳萧大人盯得紧些。” 萧何点点头,说长安旧县没什么需要动的,若是不嫌弃,修修补补便能直接搬进去了,说着望向了刘邦。刘邦尴尬地点着头,立刻说会去派人接他回来。 张良应下了声,熟练地跨上了马车,终于逃离了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满城欢愉。

(三) 

张良走的那天落了小雪,没过多久便停了,土地成了泥泞的样子,天也是灰蒙蒙的。

冬日不过是寒风难挡,艳阳还是和炎夏一样刺眼。城内被浸泡在清酒和喧闹中,连血液都是沸腾的,自然感觉不到寒意;唯独刘邦整个人变得安静许多,仿佛这样的天下来得太过容易,容易到让人不知所措;汉军明明打了很久,打到连死了多少弟兄都没法一个个记不得清,他奋力一搏,忽然间从无法逃离的恶梦中抽离了,以至于汜水河畔登基之时,刘邦都还是恍惚的。

新朝新夕分明已经过了几月,世间有了新的开始。

项羽陨落不过数日,纷纷扰扰多年的乱世却仿佛终结,七国争霸乃至倾覆的帝国转眼间成了过去,彼时距刘邦登基封禅尚有一段时日,不安稳的因素良多;但那个是时候的大部分人的的确确是这样觉得,只要他们追过了江东,天下便太平了。张良的话宛如魔咒般还徘徊在耳边,他问他就只想做王吗?可那明明是在项营中的场景,这让刘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不愿去回想这些年的生死。毕竟万世长安成了天下人能够在有生之年得以望见的寄托,谁都不愿打破。

而这个绝大部分人当中,应该是包括韩信的。那个继承了代齐王名号的韩信,此刻当然不在城中。

萧大人也不在。

张良走后的不久,萧大人带着一队人奔向了长安。县中原本就有长安君的宫殿在的,萧大人便命人从秦宫的旧物中翻腾出了旧图,又重新画过,等到开春后修修补补,打算换个牌子;但总是要封赏的,王侯将相这么多,哪怕日后归了各自的地界,京中也要有居所。刘邦将日后的打算与萧大人说了,也让他心里有个数,好操办着大大小小的琐事。

萧大人随他多年,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可如今萧大人离了栎阳,将军们尚处在兴致的高峰,几乎没人注意到刘邦那点莫名的失落和怀念,这让沛公一度觉得自己混的还不如许多年前的堂主,那时候至少有兄弟乐意听他念叨。但那分明是种无法与人言说的感情,它与今时所拥有的一切不同,似乎只是为了彰显人无尽的欲望而存在着,哪怕那些怀念在不久前还是被厌恶着的。

大概人闲下来便会胡思乱想,旧日里藏冬没什么农活时便是这样与人生了隔阂。刘邦这样安慰着自己的时候,传来了齐王拔营先行离去得消息。刘邦下意识地唤人去找张良,想起张良回了阳翟;又想要去找萧大人,发现萧何去了长安。他本是个很有主意的人,骤然慌了神。倒也不是惧怕什么,只是不习惯自己忽然成了一个人。刘邦强迫自己坐了下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人有多远滚多远最好,眼不见心不烦。初登基的汉王独自喝起闷酒,百无聊赖地倦缩在桌案旁,随手扫落了案上的器具,他的目光扫过遍地狼藉,最终停留在一旁的木箱上。 一片字帛躺在正中央,封在锦袋中,该是在张良走后才到的。

刘邦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生硬悬在半空。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张良交友遍及天下,平日里该是会有许多消息的,否则鸿门他也无法逃过死劫,汉王这样想着,也不足为奇了。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好奇心,亦或是那份不安在作怪,刘邦半伏在木箱上,仔细凝视着封卷。而后他借着酒醉,掀开了木箱,当中也不过是一些他连封字都看不懂的书简,注意力不知不觉中回到那卷锦帛上。

“反正子房不在,若有急事我正好帮他办了——”刘邦这样想着,抽开了缠绕的绳结。

他慢慢展开摊平那片字帛,认出落款是一个“信”字。汉王用他脑中所识不多的字来回读了几遍,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来归。”刘邦一字一字地念出来,怎么看都是邀请。

(四) 

凛冬刺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没什么遮挡。张良依着树在高地搭了半个帐篷躲着,马车停在里面,人则直接睡在车上,整个人不得不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密闭的方正像是棺材里装着尸体一样。开阔的土地上风声不断,他难得睡得早,很快又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天地里也不过是具活着的尸首罢了。他勾起脚边的袍子,披着外衣下了马车。明月高悬在头顶,这才刚到夜半。

他将篝火挑得更旺了些,抹掉眼前的纷扰,努力回想着过往。曾有人对他说人若是总开始回忆,那便代表他已经老了。他那时不屑一顾地对人说那我十几岁就老了,也没什么不好。现在想来那时本该有更好的回答,而这辈子可供后悔的事太多又太琐碎,连记都记不全,似这般连遗憾都算不上的,不过是偶尔闪过脑海的波澜,短暂到让他怀疑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

张良叹了口气,他清晰地记得这个地方。那时他又怕显眼,又怕日后找寻不到,有意依易经寻了一处风水尚佳之地。而他已经徘徊往复十数日,都没能找到什么,这让他觉的自己真的是老了,连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记不清了。他不由得有些鼻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端出剑轻擦着。

剑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已挥不起剑,无非只是摆在身边让自己心安点。而后一手握着磁石握着鲨齿,半夜深更又一次开始找寻。他在离开时没有熄灭篝火,光亮在高地上甚为显眼,让不远的山脊处的人也能看见。刘邦的人始终跟在身后不与他接触,他装作不知道。  

张良又兜兜转转了大半宿,月亮西坠到山头上凌空对着浅淡的太阳,日月交替,他依然没有什么结果。遂咬牙寻了个认定的地方用铁铧翻,累得连气也喘不上来,硬是咬着牙撑到了午后。他将整片土地翻了过来,仍没能找到那个人。张良将手里的东西丢在了一旁,倒在自己挖出的沟壑中,浑浑噩噩地希望能来个人将他也埋了,这样他便什么都不用再想了。但他还是在休息过后恢复了气力,便不得不站起来继续在平川里翻找着。他开始期望着这世上真的有身后事,这样那人好歹也能指点指点自己,他到底把他丢在了哪里;又想着若是没有也好,至少他还能假装找不到也没有任何区别。他在错乱的光影里不间断地又一次埋头翻找至黑夜,终于在又一个月中天时彻底崩溃。成信侯杵立在泥泞的土地里,雪白的华服染得满身尘埃,觉得自己彻底把这辈子最重要的那个人弄丢了。  

月华洒落在鲨齿上,影子忽然变得摇曳起来,他望着地面的阴影蔓延开来,连他自己的影子都包裹其中,分明是有人站在他身后的样子。

张良颤抖着瘫坐在地面上,不敢回头。那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衣袂随风翻飞的阴影清晰可见。

“这世上有这么多身怀执念之人...”他身后的影子靠在他的背后,好像从背后拥着他一样。张良仰起头,听到耳边响起熟悉的话,“你说哪个回来过?”

那人也曾经咬牙切齿说过,定然是没有身后这回事的,否则这世上有这么多身怀执念之人,怎么从没见哪个回来过。那人说这话的时候断无丝毫责怪那个轻佻的公子的意思,可张良越是听他这样讲,越是觉得九公子实在是无情无义的人,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些怨恨,仿佛这样就能抵消记忆里那些温存似的。

张良阖着眼向后倒去,手指小心地向后摸着。他知道身后是一片虚无,仍期盼着幻觉能额外馈赠给他一些触感——而他真的摸到了熟悉的人,不能确定是自己脑海中虚构出的触感或是什么。他仍环抱着鲨齿,剑身冰凉地压在他的身上,他隔着这样的凉意,闭着眼与虚无一夜缠绵。

“不睁开眼看看么?”他听到那人戏谑的笑声,而他把手臂搭在自己的眼睛上,胆怯地不肯睁开眼,生怕失了这份幻觉。“你不肯睁眼看,怎么能找得到?”他感觉着那人将他的手臂挪开,用冰冷的唇亲吻着他的眼睛。

所以他怀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抱着鲨齿倒在马车里,眼前是一片虚无。张良勾起脚边的袍子,披着外衣下了马车。明月高悬在头顶,他的篝火燃着,山脊背后隐约可见的火光停留在原位,未动丝毫。

(五) 

不安对于当世英豪这类人而言,是时刻笼罩在众人头顶的乌云,安静又隐秘,不抬头便不会发现。唯有抬头仰望时,其中的压抑和恐惧才会降临。不去看不去想,是最好的逃离。

只是这种不安时常会扩散,让人无法不去注意它的存在。当韩信写给萧何的书信,已经很久都没有收到回音了。

他想萧何是不愿随他走的,偏怀着丝期望不过是时机未至。他在营帐中踱步许久,又忧心是不是被刘邦发现了什么。他早先认定刘邦待那人是不大好的,从他月下归营时便已这样觉得。时日良久,他陷得深了,便再也走不出那人的视线外,根深蒂固得印象也没有随之减弱。从前他本不是这样在意情分的人。

天色渐晚时手下报来消息,说萧大人不在栎阳城,韩信还有些恍惚,问他去了哪里。来人回道是去了长安,说可能是为陛下修缮新都。韩信方才回神,原来项羽已经死了快两个月,从十二月到二月,连冬天都要过去了。刘邦早在汜水之南作了皇帝,而他仿佛还停留在那个昂扬纷争的时代中,无法跨越已经到来的新年。

“说是前日才随张先生走的,没那么快回来。”来人补充道,“不过探子断了线,有些偏差也未可知。”说完才在韩信有些烦躁地挥手中告退。如今韩信已承齐王之位,西楚唾手可得,多年夙愿得以实现,除了那个人的事已无甚所求。既然那人不愿随他而来,他又想那人若是能封到他的身边也是好的。

但他此时怀着所有的幻想,都被突如其来倾泻而下的寒意浇灭。方出营帐的人又来报,田横死了。

齐国是他领了刘邦的令攻下来的,临淄是他亲自带人围的。他也知道郦食其是被田横烹了,仍是默许手下将那人放走了,不为别的,只是单纯不想看到田家的人死在刘邦手里,说是投奔了彭越。刘邦拼着全部身家去围堵项家,建亥时登基封了诸王,其中便有封了梁王的彭越。田横只得带人逃去了海上,听闻不久前被寻了回来。刘邦许诺不会杀他,这才带人回来。

“怎么死的?”韩信有些不可置信,他对刘邦称不上喜欢,但印象中的至少会念着往昔的情分。

“自刎。陛下已着人厚葬了。”

韩信仍有些难以置信,蒯彻劝他自立不成愤而离去,临行前撇下一句要他看着,汉王绝非善类,未曾了想预言来得这样快。他其实已经有些预感,这是某些事将要发生的前兆。

他满心念的只有那人,若说在刘邦身边能托付的,大约也只剩下张良一人。可张良不在,他就连照拂着那人的能力也没有。他实在是个不太会交朋友的人。韩信不甘心地捏紧了拳头,他其实没有恨过刘邦的,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人满心的倾慕变了质,字里行间的情愫得不到回应,嫉妒或不安分的种子开始萌发,着实是一种可怕的感情。遥想当年他初生恋意,也不过是那人月下千里单骑逐他而来,他猛然回首勒住了马绳,便再也移不开眼,可他并不知道那人纵是为他而来,眼中却仅能容得下一人。——所以他同样不知道,他送去的信,落在刘邦手中。

韩信甚至生出了些悔意,他想若是项羽还在,他或许还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明明是新朝新夕,他们这些人却像是活在旧的岁月中出不来似的。有些理想的国度,永远都是到不了的地方。

而张良与所有人不同,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六) 

卫庄恢复意识是在不久之前。这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过程,他甚至不需要真的动作,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够轻易地在能够到达的最远处出现。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至少,令他陷入着这种进退两难境地的那些人还徘徊在原本的沟壑间,没日没夜地重复着过往的记忆。他静静地看着他们机械般地过着相同的每一天,忽而在一瞬间意识到了曾经发生了什么。他的过往与那些人同样,如果那是罪,那眼前大约就是惩罚。他从过往的回忆中跳脱,惊醒,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不但战场上厮杀的人来来往往,经常还能遇见逃难的灾民。他们经过他的身边,看着这些人偶尔做着和那些人一样的事情,过后依旧没能在奋力挣扎之中活下去。他亲眼见证了无数的游魂由此诞生。而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和卫庄一样,意识到这一切是从何而来,更遑论自己将要去向何处。卫庄曾在夜里站在最高处向下望去,满眼都是瘦骨嶙峋和满身鲜血的人,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其实在无声地热闹着。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离开,但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也只是沟壑旁的那棵树上。他被困在这片开阔的土地看着月升月落,能躲避耀眼阳光的地方只有那一片不大的树荫。他在树下乘凉,几步之外是没有意识的将领,不间断地砍杀着并不存在的敌人的滑稽景象成了他唯一的消遣。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驾着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有许久不曾开口讲话了,连他的名字也很难喊出口。久违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尽是些自言自语,他听在心里,试着靠近一些。

也许是因为鲨齿,或是因为些其他什么缘由,他竟然离开了困住他的圈。天地之间的奥秘甚多,卫庄不知道,也懒得去想,只是顺应着自己的心意。

他陪着那人日复一日地翻找,即便是在冰封的雪地下,他也只是靠在在马车旁,随着阴影一点点转动着方向,从不曾离开过。

  

卫庄很想告诉他别找了,根本就不可能找到的。那人不过是在徒劳地做着无用功,平白搭上了这么多的时日,本该是翻覆间定乾坤的人,用来做些什么不好。但那人当他不存在一样,似乎是在回应他的话,又将他的声音当作耳旁风。他看着那人不吃也不喝地埋头在这片土地中,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眼前的人停下来。

“子房。”他明明就站在他的身旁。

“张良。”他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怒意。“够了!”

面前的人感觉到他的震怒,也只是停顿了片刻,抬着头望向他,并没有休息多久。

  

幸而又过了些时日,终于有些其他人。

为首那人说侯爷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他们带的干粮物资撑不了多久,这里又是荒无人烟的平川,就算侯爷不想回去,好歹也该找个城镇填补下。卫庄看着这人脚下踩着的士兵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杵着自己胸口的长矛栽倒在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张良看样子没有很惊讶这些人的出现,就这一身的狼狈扶起了来人,说良又给将军添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那人便又问张良在找什么,说是虽然没带几个人,好歹也能为出分力。张良望向他笑了笑,摇了摇头,说算了,又理了理自己散乱的衣物,又将鲨齿等物一一收回马车上。卫庄随着靠了过去,发现自己所能到的地方又大了一些,于是他试着坐进了马车里,掀起了一阵风,风吹到了来人的面上,吹起了整个车帘。

那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仍是什么都没说。

  

张良便顺从地上了马车。他看起来依旧是沮丧,蹭了蹭剑身,抹去那么一点零星沾染的泥土,剑身露出了原本的寒光。卫庄便坐在他的身后,注视着剑身上自己在齿刃间的片片倒影,忽然生出了些悔意。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七) 

卫庄仰头靠在马车上,随着并不平坦的道路起起伏伏,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许多事。

他无意指责什么怪力乱神之类的轮回使他遗忘,而是那些本就不曾被关注过的,注定淹没在时间中琐碎的细节,比如他们的相遇。卫庄凝视张良,少年时的模样与面前的人影重合,眉宇间的那点相似早已被时间消磨得无影无踪,可他分明记得这人年少时是一副温软的样子,就连生气的时候也只是咬着唇,再赌气上几天不来往。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是在何时与张良见过的第一面:可能是在紫兰轩,可能是在他回到新郑后熟悉局势的路途中,也可能是那时韩非的引荐。总而言之,最初印象是模糊的,那个温文少年在他的记忆中已淡得只剩下了一个浅笑的轮廓,而眉头紧缩的模样是清晰又触手可及的,无论睁眼望去还是闭眼沉思,都会浮现在眼前。

一路上走走停停,他始终靠在门旁,努力回想着过往。张良有时候会下车活动一段,他就透过窗望着张良的背影。张良也会时不时的与驾车的人搭腔,他就安静地听着他半咳半喘的聊天。这里本就离阳翟不远,不到两三日的功夫就要到了。

阳翟南城门外有座山,他们翻过山就能见到城围。张良的手伸到他的耳旁撩开了门帘,说停一停。过后又说今晚在这儿过夜吧,有劳将军了。驾车那人虽是诧异,仍是在半山腰扎了营。日头偏西的时候他下车远眺着这座曾经的都城,围城比记忆中略微扩大了那么些。张良就站在他身边,然后坐了下来,坐了一夜。

他也坐在张良身旁,从月升到月落。

金乌东巡之际,一伙人已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尽数搬回马车上。张良忽然就说回去吧,驾车的人没听清,张良又说了一次,说我们回栎阳吧。 

那人诧异地问张良不回阳翟吗?张良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半响都没有应声。又含混地说了声不回了吧。卫庄坐在车内,隔着车窗望向日光,身旁的鲨齿竟开始震动起来。他伸手凭空拂过剑身,妖剑落回原位,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卫庄见了低声笑着,说你又没长眼睛,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张良上车后像往日一样一语不发,只是和他一样,透过窗缝看着这座城。与木栅的阴影落在眼前,眼前都是斑驳的。

“侯爷真的不回去吗?咱们这都到城门口了。”驾车的人大概是觉得有些可惜,回去的路上还在问。张良把自己埋在手臂和双膝之间,应付地回答了几句,看起来很疲惫。马车晃着晃着,他便倒在了他的面前,露出了袖子上阴湿的斑驳。卫庄伸出手指试着触碰他的眼睛,指背从发梢滑到鼻梁,又从鼻尖脱离,小心翼翼的。

他发觉自己甚至不知道记忆里的那个少年转身一去不回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留下的尽是拧不开的眉头。

他也躺了下来,躺在他的身旁,背对着张良。他原本就不是会安慰人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用沉默让气氛不那么尴尬。这是从前他们吵架时的方式,背对着背靠在一起,已是用行动表明分歧的极限。而总有一人会先转过身,双手从背后环着另一人的腰,通常不会超过一夜。

张良没有转过身,也没有等到他转过身,自己便撑着手臂坐了起来,缩回角落里靠着壁。卫庄侧卧着,满头的发丝散落在面上遮着他的视线。他依旧在努力回想着,回想着让所有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记忆太多又太杂,又或许是真的有什么力量阻止着他的回忆。卫庄有些头疼,伸出手搭在鲨齿上,获得了一些抚慰的力量。他猛然想起了一双眼睛,想起了那双与众不同的重瞳,想起了算不上缘由的开端。

那个英挺的人站在他的面前,说,我都知道了,卫庄,是你吧。

他坐了起来,凭空靠在了门帘后面。从窗间望着远去的阳翟,一如当初追寻多年的理想之地,依然那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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